□李俏梅
不知不觉，黄伟宗老师已经走了半年有余，他是2024年的1月21日走的，享年89岁，也算是高寿。但在我，总是生命中一个重要的人的消逝，思念和怅惘是难免的。
记得早几年我问候老师的身体，他总是朗声说：“很好！”“可以活一百岁，你放心！”我总是会被黄老师的信心和语调所感染，心想，将来我老了，要有这种状态该多么理想。近些年，他虽时因一些老毛病间或住院，但也总能挺过去，总之，从不给人衰颓之感。
去年6月我去看他，老师还是鹤发童颜，说起话来也依然可以说是“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仿佛总是满怀抱负，有做不完的事等着他去做。这次，我照例得到老师的一袋新书——这几乎是一种常态，或者是他自著或主编的新作，或者是“珠江文化研究”同仁们的著作——每次都叫我既钦佩又自惭，钦佩的是老师如此高龄还笔耕不止，惭愧的是我从来没有这样的礼物回送给老师。这次见老师，他还给我布置了一个作业，就是为他的新著《超脱寻味<红楼梦>——超脱境界谈话录》写一篇书评。
9月底，当我完成书评初稿，用微信发给老师，久久得不到回音时，我就感到了异样。因为黄老师虽然八十多岁高龄，但复微信还是比较及时的，我就打电话去他家里。师母说，老师住院了。我说去看看他，师母说暂时不要去，等治疗方案定下再说吧。老师和他的家人都是这样的，有事尽量不麻烦到学生。我如果不是在这样的时刻刚好打电话过去，根本就不知道老师生病、住院了。平时过年过节也是，打个电话就代表了拜访，我说“过来看看您？”老师就说：“打电话就够了，有心就好了。”“有心”是黄老师和师母常用到的一个词。
我于去年11月23日最后一次见到老师，正巧老师的孙子也特地从美国赶回来看爷爷，一屋子春意融融的感觉。老师此次住院由胃病引起，只能吃些流食，所以更显瘦弱。他示意我坐近一些，紧靠在他靠椅的左手边。又因为中风的缘故，老师左半边身躯已经不能动。让我坐左边是因为他的右耳没有听力了，左耳还有一点点。首先表扬我对他的《红楼梦》研究的评论写得很好，是用了心去做的。然后告诉我，他一回到家就把处理我的文章当作第一要事，和某某主编联系了：“虽然主编说发不了，因为学报从来不发书评，但他是这个领域的权威学者，他看了你的文章，对你有个印象，将来评职称还是有好处的。”我忍不住笑了，因为黄老师从来不是真正的世俗之人，他“面授机宜”式的“策略”基本是不管用的，但是在这个世界上，除了黄老师，还有谁整天念叨我的“职称”一事呢？末了，他严肃地对我说：“你退休以后也还是要做点学问，研究《红楼梦》就是个很好的事情。做事过一生，不做事过一生，何妨做事？”
黄老师出生于1935年，他的家族是广西贺州的一个中医世家。老师四岁左右就能把《朱子家训》和一些古诗文背得滚瓜烂熟，从小打下了较好的古典文学基础，这也是他在晚年能够由当代文学又进入《红楼梦》研究的一个源头。但黄老师的主要成就还是在岭南当代文学研究和珠江文学文化体系的构建上。黄老师曾在羊城晚报的《花地》副刊和《作品》杂志做编辑，与许多重要作家都有密切的联系。研究华南作家他有得天独厚的条件，因此在不同时间里做了一系列关于欧阳山、陈残云、杜埃、萧殷、秦牧、黄秋耘、陈国凯、程贤章等岭南作家的研究，尤以欧阳山研究著称。1979年老师回到中山大学工作，正赶上新时期文学的热潮，他提出“社会主义批判现实主义”概念并写了一系列论文论证，引起反响，后又写出《创作方法史》《创作方法论》《新时期文艺论辩》《文艺辩证学》等论著。进入20世纪90年代以后，黄老师起初认同“岭南文派”概念，在深刻理解到文学与文化的关系之后，继而更大胆地提出“珠江文化”概念并为珠江文化与文学研究竭尽全力。
读研时，每星期我和同学陶己都会穿过中大东北角的小树林，绕道马岗顶，游学到中文系的楼里来。当时的中文系在中区草坪旁，每每上完课，我和陶己都要感慨：“老师全身都是精华啊！”一方面是说老师上课常有飞扬文采、精辟见解，另一方面也是指老师身材虽瘦小，气质清佳，他调侃自己说是“最上镜先生”，他的照片张张都很“靓”。想想这些如在昨日，三十多年的时光已过。
2021年的教师节，我去看老师，和他约好三点以后到他家。不料从西门口地铁站出来之后遇上暴雨，我就给老师发了条微信：“已到西门口，忘带伞，等会儿再过来”。黄老师回说：“不急，慢慢等。”9月的广州，原本是酷热的天，在那样的风狂雨骤之中，穿着裙子的我竟然感到了阵阵寒意。我一边欣赏着校门口学生们送给老师们的各色花篮，一边看风雨中的景色，就这样有段时间我忽略了看手机。等我再看的时候，我的天，老师说要给我送伞来！我马上打电话到老师家，想阻止这一危险的行为，接电话的是师母，说黄老师已经出发了！我立刻三步并作两步往前赶，想尽快和黄老师接驳。很快，我就见到了人流中的，我的86岁、白发苍苍瘦弱如一片树叶的黄老师，出现在我面前……
今年的教师节前夕，我买了水果去看师母。走在熟悉的路上，登上熟悉的楼梯，我告诫自己，见了师母一定要控制好情绪，千万不能相对泪潸潸，师母也是快九十岁的人了。我很高兴我真的做到了，只是后来走进老师的书房，看到“最上镜先生”风采依旧的照片时，眼睛忍不住湿润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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